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K/十束多多良]长街千雪·小团圆

Extra Episode.1 小团圆


“你好,我是源千春。

“你要记好我的名字,因为二十年后,我会成为你的妻子。”

 

01

 

伊集院千春从潮湿的梦境里睁开眼睛,夜色兀自深邃。月华平缓地流淌在眼底,照亮了身旁人俊秀到不可思议的五官——他鼻翼微翕,呼吸均匀,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熟悉而又同等的陌生。

她伸出手,想要轻触他那双温驯如鹿的疲倦双眼,却又最终犹豫地收回。翻身下床,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他——他的睡眠极浅,常常在半夜被惊醒,她是他的妻子,又怎么会不知道。

朱夏的房门没有掩好,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像是顽童偷窥的眼。伊集院千春将门推开,走进房内。果不其然,朱夏又踢被子了。她弯下腰,轻柔地为她的孩子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想到,这一刻她做的一切,多么像她的母亲对她所做的,又多么像她的外婆对她的母亲所做的。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她们却像堕入了命运的怪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朱夏与那个人相似的俊秀五官,还好她像父亲,精致的五官漂亮得仿佛一个洋娃娃。可是,二十年之后,她是否也会像她的母亲、外婆,像这个家族所有的女人一样,用一双疲倦而早衰的眼,凝视着即将与自己步入相同命运的女儿?

朱夏啊,朱夏。伊集院千春在这难言的夜色中,轻轻地拥住了她的朱夏。

 

02

 

在伊集院千春还是源千春的时候,她便被提早告知了自己余生的全部脉络。

她是关西地区最大财阀源氏家族的长女,将会义不容辞地揽下商业联姻的重任。她六岁便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关东地区财阀伊集院氏的长子,伊集院枫。

她是在一场稀松平常的晚会上看见他的。在那个灯红酒绿的会场,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与喧嚣,没有伏笔,没有预兆,她仅仅是秉着那孩童的天真与直觉,便一眼认出了那伫立在人群中央、白净清秀的小小少年。他真好看呀,比千春最名贵的洋娃娃还好看。仅仅是这一眼,千春便对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产生了说不出的喜欢。

于是,像是在小指缠绕的红线的牵引下,她拨开了所有冗余的人群与风景,走到了伊集院枫的面前。他抬起玻璃球般好看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好,我是源千春。”他自然是认识自己的。源千春骄傲地扬起脸,与平时一样摆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公主尊荣,“你要记好我的名字,因为二十年后,我会成为你的妻子。”

眼前的小男孩有片刻的睖睁,而后,他露出了笑容。

“嗯,好的,源小姐。”

 

03

 

除却童年时几次短短而又匆匆的会晤,源千春与伊集院枫对于彼此的记忆可以说少得可怜。他们错过了彼此的成长,错过了彼此的改变,错过了彼此的一切。可是,有一点却是他们默而不宣所达成的无言的共识——源千春终有一天将会被冠以伊集院的姓氏,成为伊集院枫的妻子。

直到20岁的那年,一场惊雷,叫醒了蛰伏一个冬季的春天。

源千春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位于关东的伊集院府上,父亲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空气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她在窗外的一片惊雷滚滚中,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着站在远处不发一语的伊集院枫。

他比记忆中长大挺拔了许多,但却还是那样的好看。只是,千春却再也不能将他想象成自己的洋娃娃了——因为,他眉眼中所积蓄的所有年岁与情绪,她都不懂;她忽然知道,他不会是她的,永远不会。

“伊集院龙之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父亲瓮声瓮气地询问,怒火中烧,“取消婚约?这是看不起源某和女儿吗?”

伊集院龙之介——那个叱咤关东数十年的枭雄无言地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随即微笑起来。

“黄口小儿不懂事,随意胡闹。婚约我们自然不会取消,还请源君放心。”

伊集院枫猛地抬起头,张开口想说什么。可是,最终,他的头又无力地垂下下去。他那双漂亮而俊秀的眼睛半垂下来,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心甘情愿地受了人的训鞭的温驯的鹿。

终于,他还是开口了:“源伯父,源小姐,为你们造成如此不便,实在抱歉。世理……淡岛小姐的事我会去解决的。”

淡岛世理,这是源千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说起这个名字。那时的她会知道吗,这四个字会化身成为一条漫长的滔滔河流,横亘在他们中间,让她成为一个永远的他人。

 

04

 

父亲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而后便对这场变故的来因去脉三缄其口。源千春虽心有疑窦,却也不至于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父亲不对她说,便说明她没有知道的必要。她是源氏家族的长女,自然知道这点分寸。

那年冬天,她和伊集院枫盛大的订婚典礼如期而至。两位握手言和的父亲大张旗鼓,各国宾客济济一堂。在典礼前夜,带着一丝少女的腼腆与羞涩,她悄悄推开了伊集院枫虚掩的房门。那位已经长成参天模样的青年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他没有凝视窗外如水的月色,也没有抬头用目光迎接源千春。他手中的一根吊坠项链像是被巫婆施了咒语,攫取了他全部的视线。

“伊集院先生。”伫立半晌,她忍不住开口。

伊集院枫这才像是回了魂,触电般地转过头来,对源千春木然地点了点头:“源小姐,晚上好。”

这么多年的岁月过去,她成为了他口中的“世理”,而源千春,却依旧是“源小姐”。

源千春垂垂眼睛:“伊集院先生不必那么拘束,叫我‘千春’就可以了。”微微的停顿,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我……可以叫你‘枫君’吗?”

她能感到伊集院枫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徘徊良久。他的那双牡鹿般温顺的双眼啊,为何却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

“千春,你也不必拘谨,”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像是对某个人妥协,也像是对某个人告别,他笑了,“叫我‘枫’就可以了。”

她随着他一起笑了。

真奇怪,他们明明是夫妻,为何她要对此感激?

 

05

 

订婚典礼过后,他们虽还未真正结合,却已进入了夫妻的同居生活。伊集院枫自然履行了一个好丈夫所应履行的全部职责,就像他所曾履行的一切好儿子、好哥哥、好少爷的指责。

可是,他望向她的眼睛,却总是蒙着一层薄雾。他们像隔着一条湍湍的河流,拥抱、亲吻、同枕而眠都无法让她走近他一步。他的心是一座城堡,而有人却在她这位公主到来前熄灭了城堡里所有的灯。她走进去,那里漆黑、空旷,连自己脚步的回声都能听得清晰。这片黑夜使她害怕。*

在结婚典礼前,她和伊集院枫曾经意外地有过一个孩子。然而,源千春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平日服用的药物却不允许这个孩子的降生。在反复询问了医生后,源千春还是忍痛剥夺了这个孩子出生的资格。

在离开手术台后,源千春凝视着伊集院枫那双温和的眼睛,她始终看不透他。隔着泪眼,她问伊集院枫:“你难过吗?”

伊集院枫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手心是暖的。

“难过,但是这没有办法。有些人,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忍痛告别,才能在以后遇见更多的风景。”伊集院枫轻声安慰他,“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千春。”

他像是在说服源千春,却更像在说服自己。

源千春不知道,在与淡岛世理告别的时候,他是否也曾这么劝慰过自己,人生漫漫,终有一别。他虽爱她,却也无力改变。

 

06

 

他们的婚礼将在东京举办。伊集院集团与源氏集团倾巢而出,甚至连金久保集团也兴致勃勃地来凑了个热闹。想必,这将会是一场响彻日本的世纪婚礼。

婚礼前夜,她四处不见伊集院枫,最后是在花园里发现了他孑然而立的背影。月的银辉落在他的肩头,夜色流淌而过。可是,他的身影却清瘦单薄到让人哀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听见伊集院枫叹息般的吟哦,他手中那串吊坠项链在月光下晃痛了她的眼睛。源千春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对他意味着什么。她多么想走进这夜色,走到他身边,晃动他清瘦的肩膀,告诉她,她不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她不要嫁给他了,她不要成为伊集院太太了,她也不要自己那做了二十余年的公主梦了。他的这座城堡不属于她,他该回去找那熄灭了他心里的灯的人。他们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可以趁这个夜晚斩断一切,干干净净再无瓜葛。若等到明天的第一缕晨光来临,一切都将成为藕断丝连的一团乱麻。

可是,为什么,她却没有迈开脚步。

她终是没有自己表弟金久保树和他的妹妹伊集院雪华的反骨,她无力去挑战自己所笃信一生的信仰。

她想,他也是吧。

所以,他才会放任自己在这个冰冷如霜的夜晚里,将那串吊坠项链,永远地埋葬在土里,永生不再相见。

吊坠之上,是一幅女人的肖像。

若见到她,源千春会无限自然而又无比熟稔地唤出她的名字:“淡岛世理小姐。”

在他转过身来之前,她轻轻地,像是应着他,念出了诗的下一句:“缠绵思尽抽蚕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07

 

后来,即使过去了很多年,那场婚礼的宾客却也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那个盛大的夜晚,那极尽人间繁华宛若宫廷的礼堂,那餐桌上的道道珍馐,以及那位美丽得不可方物的新娘。

最后一天的源千春眼波流转,银色的冠冕在她头顶熠熠生辉。她摇曳圣洁的白色裙袂。

你看哪,你看哪。她多么想告诉身旁的伊集院枫。这一天是为我们而到来的。这满堂的鲜花为我们怒放,这满座的宾客为我们而祝福。你听见了吗,音符在我们身边纷纷扬扬地坠落,这是只属于我们的乐章。你看着我,回答我,眼中不会也不许再有他人。我是你的城堡唯一的公主。你听到我的名字了吗,我叫千春啊,一千个灿烂的春天,难道还不够温暖绚烂你这一个枫叶飘零的秋天吗?你看着我啊,枫。

源千春触电般地回过神来,却失望地发现,伊集院枫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睁着那双温驯的眼,笑容温润如谦谦君子,将所有的情绪隐秘地封锁藏匿。

她感到有一道清凌凌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滑过。转过头,她对上了那双美丽而清澈的眼睛。是伊集院雪华。一瞬之间,她感到无比的惊诧,因为这位她丈夫的胞妹,竟能有如此清澈美丽而又凌厉的一双眼睛。那不是他的丈夫所拥有的,鹿一般的双眼。而是鹰,是狼,是暮冬初春时节消融的最后一块凉冰。伊集院雪华正用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们,带着同情,带着不解,像是隔岸观火地将这一切悲欢离合看得通透。

源千春不理解,后来成为了伊集院千春的她也无法理解。伊集院雪华真真切切地打破了她与金久保家的婚约,她被撤销了继承伊集院集团一切财产的权利,像被流放一般只身留在了美国白手起家经商;从伊集院枫的口中,她又隐隐约约探听到伊集院雪华与一位名为十束多多良的青年的种种,以及这位青年的惨死以及之后牵扯出的一连串的事件。这样一个看上去瘦弱可怜的小女孩啊,失去了未婚夫,失去了财产,失去了恋人,仿佛被全世界背叛。可是,伊集院千春却还是清晰地觉察到,她在伊集院雪华的面前,只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输家,永远、始终、不变。

后来,当伊集院雪华创造的Totsuka品牌几乎能与Ijuuin旗鼓相当之时,她才猛然醒悟,像终于被春天的滚滚惊雷所唤醒——她想起来了,在最初的最初,那场婚礼之上,只是匆匆的一瞥,她便轻而易举地从伊集院雪华那双漆黑而美丽的眼眸之底,看见了她与伊集院枫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自由。

 

08

 

朱夏出生后不久,风言风语曾传到过伊集院千春的耳中。他们说,可惜伊集院少夫人生的是一个女儿,不能继承伊集院集团。迫于强势狠辣的伊集院家主的压力,她一定不得不再次生育,直到一个男孩降生。

然而,当牙牙学语的朱夏学会喊祖父之前,变故横生,伊集院龙之介——这位叱咤日本商坛多年的不老神话,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兀自摔下了楼梯,中风瘫痪。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他也老了。

伊集院枫从年迈的父亲手中接过了伊集院集团的大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新一任伊集院家主。再添新丁的事忽然被搁置一旁,成为了两个人所闭口不谈的缄默事实。

伊集院枫也并不是没有问过千春,只是,他的问题依旧像他的那双眼睛一般温驯而柔和,情绪被敛在其中,伊集院千春看不分明:“千春还想再要个孩子吗?”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她,抱紧了怀中熟睡的朱夏:“有朱夏一个就够了。”

“好的。”伊集院枫点了点头。

连伊集院千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究竟是真心实意,抑或是出于赌气。

她短暂不过二十余年的人生里,见过了太多女子被家族套上枷锁,成为了命运的奴仆——包括她自己在内,也是如此。若那个能够继承伊集院氏衣钵的男孩顺利出生,她怎么能够保证她的朱夏不会像自己那样,成为明码标价的商品,在某一场稀松平常的商业联姻中耗尽此生?

独自枯坐时,伊集院千春会想到那遥在华尔街拼搏Totsuka公司的伊集院雪华,也会想到偶尔能在电视与报纸上一瞥踪影的Scepter4的副长淡岛世理。机缘巧合,她们竟同样拥有凌厉的眼神,果断的身姿,以及那渗透在灵魂之中的自由。如果……只是如果,她的伊集院朱夏也能成为这样的女性,而不是像她的母亲、外祖母、祖母们那样在雕栏花窗后耗尽此生,也许纠缠伊集院千春半生的惊悸与担忧才终将离去。

可能比起她自己,淡岛世理更适合成为伊集院雪华的嫂子吧。伊集院千春不禁苦笑。

可是,相反的,千春却也悲哀地觉得,自己与伊集院枫,却真正地像一对夫妻。同样的胆小,懦弱,顺从,温驯,不自由。

有时她甚至还会稍稍嫉妒她的丈夫,嫉妒他至少还能有一段不渝的爱情。哪里像她,诅咒般地活在他们的囚笼里,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独家的回忆。

如果在那个春雷滚滚的日子里,伊集院枫勇敢地对他们的父亲说:“我就是要取消婚约,我爱的只能是世理。”那一切会怎么样?

如果在那个夜凉如水的婚礼前夜,源千春勇敢地对伊集院枫说:“你走吧,我也会离开,我放我们自由。”那一切会怎么样?

他的城堡的灯早已被熄灭,而她这个被龙囚禁半生的公主又何尝想要光明?

远方龙战于野,而他与她在黑夜之中将错就错地相拥,也像取暖。

 

09

 

听到脚步声,伊集院千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伊集院枫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千春?”

“我在。”她从床沿上起身,对她的男人露出了落落大方的笑容,这才不失源家既有的闺秀礼仪。

“天冷,别着凉了。”伊集院枫轻声说着,顺手将自己的睡衣外套脱下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温驯如鹿的眼微微低垂,他还是和二十年前初见时一样好看。

罢了,罢了。她叹了口气,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谁说这不能算是幸福?

世人都偏爱团圆美满的结局,她又何尝不是。也许他和她的缺憾两两相凑起来,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圆满。

他生未卜此生休,这辈子,凑凑合合,也就这样吧。在向伊集院枫伸出手的时候,她这么想到。

 

*注1:此处化用辛夷坞《许我向你看》中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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