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小雨如酥的季节。

父亲卷开窗户，望着淅沥而缠绵的小雨，高兴地说：“细雨湿流光，就给这个孩子起名‘溟沐’吧！”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女儿。我不似大哥溟海那般强健好动，亦不像二哥溟漠一样明慧聪敏。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孱弱而多病，不知惹得母亲流了多少泪，也不知引来了父亲多少叹息。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从病榻上睁开眼，总能看见母亲的背影久久伫立于佛坛之前。她总是那样温婉而娉婷，却也同样坚定而执着。她点上一炷香，在缭绕的淡灰色烟雾中虔诚地跪拜，纤瘦的背影让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母亲的祈祷并没有感动天神，夏日的一场匆匆急雨，带走了我的生命。

死亡仿佛只是一场春日的浅眠，我从梦中苏醒，缓缓睁开了眼。明亮的光争先恐后地闯入我的眼睛，让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伸出手想要遮挡，却讶异地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人的肉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尾几近透明的鱼鳍。

我变成了一条鱼，正在一汪清澈得不可思议的水中，轻轻摇曳着尾鳍。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脸庞被轻轻地抚摸——那是一双异常柔软而温暖的手，动作很缓、很轻，温柔得仿佛母亲在我睡前哼唱的小调。

“五月廿七去世的孩子，溟沐吗……”

一个清朗而若有所思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那只温暖的手缓缓地从水中抽离。霎时间，冰冷通透的水又一次将我包裹。

“出来吧。”

那个男声如此命令道。于是，我被一股轻柔的力托起，身躯升腾起来，离开了水，漂浮在空中。

此时，我才得以看清那男人的面貌——他有一头银白色的发，眉宇轩昂，嘴角微微上扬，笑容似带了分少年时代遗存的不羁，却又确实夹杂着被岁月磨砺过的沧桑。

“溟沐，你好。”我看见他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子，与我平视；眼神温柔，仿佛想要透过我的眼睛，抵达另一段看不见的岁月，“我是湫。”

他带着我离开了贮藏灵魂的阁楼，走进他的庭院。我轻巧地一晃身子，钻进了种满荷花的池塘里。这里的水不似方才那般清澈通透，却也同样不那么冰凉孤独。

我从荷花下抬起头来看他，却发现他也同样注视着我。那一袭深红色长袍的男人伫立在满园的秋海棠中，嘴角上扬，眼神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在这里好好地过，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庭院。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位灵婆。母亲告诉过我，好人死后，灵魂将会化身为鱼，来到灵婆的身边。

“灵婆的宅子里养了许多猫，”我仍记得母亲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灵婆时的模样，“他说，只有它们陪伴了他几百年。”

然而，母亲错了。甚至都没有猫陪伴这位灵婆。他独来独往，每天与他为伴的，只有头顶绚烂的星空和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当然，还有我。

他的庭院里有荷花、鸢尾、栀子，各种我能叫出名字的花卉。但是，最最显眼的，莫过于那连片怒放的秋海棠。所有的植物都会随着季节的更迭而枯荣，只有那一朵朵秋海棠，似乎从未受到时光流转的伤害，整日整夜地灿烂着、怒放着。

他时常会穿过那一片海棠花走到我身前，轻轻抚摸我的脸颊，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拼命摇曳着尾鳍，溅起片片晶莹的水花，我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着我日渐成长的身躯、我愈发美丽的花纹，卖弄着全身的本领想逗他开心。可是，他虽然总在微笑，可是眉眼间总是有什么驱散不去；他似乎有些怕我，总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沉甸甸的情绪在他的眼底，仿佛也压在我的心头。

渐渐地，他的池塘已经容不下我的身躯。我离开了池塘，在漫天淅沥的细雨中轻盈地飞翔，我红色的身躯在秋海棠汇成的海洋中驰骋，仿佛是被母亲轻轻地拥抱。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他来了。我摇曳着尾鳍，欢笑着冲进了他的怀抱。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手还是那样温暖而柔软。我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片澄澈的星空，和一整段我错失的岁月。

“溟沐，是时候了，该回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并未理解他的话语。

“我该把你送回到你父母的身边了。”

他的嘴角上扬，却并没有真正地笑起来。

我睁大了眼睛，万千种思绪在胸前里流转。说不清那究竟是重获新生的喜悦，抑或是……一种刻骨的悲伤。

并不是不愿回到父母的身边，只是……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一种无可救药的情绪堵在了心头。

我原以为，这样与他为伴的岁月能够持续到永远。也许我将永远是一条鱼，甚至都无法伸出鱼鳍拥抱他，但是，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他的身边。

我不想分别。

我不想和他说再见。

然而，他还是挥动着手，漫天的细雨骤然分开，头顶的天空碎裂开来，刺眼耀目的光柱直冲而下，将我包围。我的身躯升腾起来，向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飞升而去。

一串串泪珠从我的眼角滑落，我徒劳地向他伸出鱼鳍。

我想做什么？留在他身边吗？……我也不知道。

可是，他望着我的动作，只是微微地，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答应过她，绝不会让她受苦。”我听见他清朗的声线再一次在我耳畔响起，只是，这是最后一次了，“哪怕是逆天而行，我也会把你送回她的身边。”

“再见了，溟沐。”

他那抹深红的身影愈来愈小，直到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不见。

我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却仍然在眼眶中翻滚。

我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想永远也不明白那件事。

——似乎是有人，在我遇见他以前，熄灭了他眼中的那盏灯。我所见到的人，只是一位孤独的灵婆，却不是真正的湫。

我并不是那个为他重新点起灯的人。也许，他也从来都不曾期待过救赎。他将会永远在那片怒放的秋海棠里，守着终其一生的苦恋，画地为牢。

我的身躯汇入了天空，汇入了大海。我能感到自己作为鱼的身躯在慢慢消逝，同时，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也都在渐渐变淡、模糊、消失不见。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忘记他，可是，他却似乎铁定了心，连记忆都不肯为我留下。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拼命想要记住他的脸庞，可是触目所及，却只有迎风欢笑的一片秋海棠。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赤身裸体地横躺在了海边。

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母亲纤瘦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视野中。

我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她一眼。

母亲扑将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泪水如雨点般落下，那样温暖的拥抱，似乎许久都不曾感受过了。

“是灵婆！是灵婆，他让你回来了！他让你回来了！”

听着母亲激动的哽咽，我却一时陷入了无限的迷惘。

我低下头，看着母亲脖颈间的那串人面项链，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像忘记了更重要的事。

“是海棠，”我听见自己这么对母亲喃喃道，“是那片海棠救了我。”

那片红色的秋海棠又一次闪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温柔地托住了我的身躯，仿佛是我的母亲——椿，温柔地拥抱着我。

*Free Talk

昨天刷完了《大鱼海棠》，湫小天使简直让人心疼QwQ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肝文来补(bu)偿(dao)啦！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溟沐是椿和鲲的小女儿，虽然很早就夭折了，但是被灵婆小湫给救了回来。

秋海棠象征苦恋，古人称之为断肠花。这里不仅喻指湫对椿终其一生的苦恋，也喻指小溟沐对湫不可能结果的朦胧爱情。

各种私货夹带，请大家不要嫌弃我。

之后可能还会产各种大鱼海棠相关的粮，敬请期待√

另附对椿&鲲三个孩子的名字的解释

*溟海：神话中的海名。（《列子·汤问》：“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

*溟漠：指天空。（《南吕一枝花·题白梅深处》：“想度，暗约，我猜似梨云一片连溟漠。”）

*溟沐：细雨貌。（《太玄·少》：“上九，密雨溟沐，润于枯渎，三日射谷。” ）